近年来，随着我们国家高等教育的发展，以及国家对于高素质技能人才的重视，高职教育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期。

  然而，正如透明的阳光由七色汇集而成一样，“高职教育”四个字背后，也蕴含着种种困惑、阻碍和机遇。这些高职教育的不同侧面，会通过身处其中的各色人等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呈现出来，就像一束阳光经过多棱镜的折射，显现出七彩光芒。

  基于此，《中国科学报》特走访多位接触高职教育不同层面的“局中人”，以他们的故事和思考组成一面“多棱镜”，折射出高职教育的几束光芒。

  虽然只有23岁，但叶崇政却有着一份很多人都没有的“工作经历”。目前身为民院校——武汉生物工程学院木工实训课教师的他，在入职前还是武汉某职业院校的一名高职毕业生。“高职毕业生成大学教师”，这样的经历引发了社会广泛关注。

  叶崇政的求学之路并不顺利——初中毕业后，由于中考分数不理想，他与普通高中失之交臂，并按照分流政策，进入英山职教中心，选择了农学专业。

  在周围人眼中，这是个“很无奈的选择”，但叶崇政并未因此萎靡不振，而是积极乐观地投入农学知识的学习和实操中。在职教中心的3年学习中，叶崇政不但锻炼了动手能力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也对自然材料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为他日后的木工学习奠定了一定基础。

  转折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一次，叶崇政偶然在网上看到了一个设计展览。隔着屏幕，那些精美的家具模型和设计图纸深深吸引了他。“我被那些流畅的线条、优美的造型和精湛的工艺所折服，对木工的热爱瞬间被激发出来。”

  此后，他开始收集与木工相关的资料，阅读了大量书籍、杂志，还观看了许多木工制作的视频教程。为了深入学习木工知识，中职毕业后的他考入湖北生态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开始系统地学习家具设计与制造知识。

  考上高职后，叶崇政进入了一个全新世界。这里丰富的专业课程和实践机会让他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课堂上，他认真听讲，详细记录老师讲解的每个知识点；课后，他常常“泡”在图书馆，查阅各种与木工相关的资料，并自学了多种建模和绘图软件。为了更好的提高实践能力，他还经常到实训室里进行木工制作练习，从简单的木工小物件到复杂的家具模型，他都一 一尝试。

  学校举办的木工技能大赛成为了叶崇政的重要机会。尽管当时无比赛经验，但凭着一腔热爱，他毅然报名参赛。凭借扎实的专业基础和稳定的发挥，他顺利完成作品，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以此为起点，叶崇政相继参加了省赛和国赛。为了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他每天早早来到实训室，很晚才离开，对不同木材进行详细的研究和分析，根据木材的特性设计出更加合理的作品。最终，他在省赛中获得了木工项目第一名的好成绩，并在全国第二届职业技能大赛中，以第八名的成绩荣获优胜奖。

  毕业后的叶崇政再次迎来新机遇。彼时，武汉生物工程学院计划扩建木工实训室，面向社会招聘专业教师。叶崇政凭借丰富的国赛经验和扎实的专业能力脱颖而出，成为一名高校木工实训课教师。

  对叶崇政来说，这不仅是一份工作，也是一个实现梦想的平台。目前，他的课程既有面向建筑工程学院学生的专业课，也有面向全校学生的选修课。尽管由于场地限制，每次上课只能容纳24名学生，但这丝毫没影响学生们对这门课程的热爱，选修课常常出现一座难求的火爆场面。

  为了让学生更好地掌握木工技能，叶崇政不仅为他们提供丰富的实践材料，还设计了一系列有趣的实践项目，从简单的木材锯切练习到鲁班锁模型制作，让学生在实践中提高技能水平。他还鼓励学生大胆创新，勇于尝试新的工艺和方法，培养他们的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

  在他的指导下，许多学生都取得了很大进步。其中，学生付易腾的变化尤为显著。

  在接触木工前，付易腾没有一点基础，但在叶崇政的耐心指导下，他从认识木材的种类和特性开始，逐渐掌握了各种木工工具的使用方法。经过两个月的高强度训练，付易腾在湖北省第二届职业技能大赛中成功斩获银奖。

  对于木工教学，叶崇政有着独特的规划。他告诉《中国科学报》，在这个机器化生产和定制家具盛行的时代，木工作为兴趣爱好依然蕴含着巨大潜力。他还打算开设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木工课程，为学校教职工提供优质体验活动，包括适合亲子共同参与的趣味课程等。

  叶崇政的经历对周边学生产生了积极影响，慢慢的变多的学生积极参加各种木工技能比赛和实践活动。叶崇政直言，自己的经历特别，多少有些运气成分，也许未必能够在高职学生中广泛复制。但他转而告诉《中国科学报》：“无论如何，勤奋学习、努力钻研，机会总会更多一些。”

  对于网上时不时出现的职高学生华丽逆袭的故事，诗雅（化名）内心已经不会有太澜。“那些让人羡慕的故事，往往是幸存者偏差，不具有普适性。”

  2023年，诗雅通过单招，从职高“上岸”大专，目前就读于西南某财经类高职学校。如今的她努力学习，体验更丰富的生活。她说，职业教育给了她修复自我、重塑自我的机会，唤醒自己成长的潜能，是这段学习经历最重要的收获。

  时间回到2020年，中考成绩出来那天，诗雅不悲不喜，上不了普高是预料中的事。

  “我身材比较胖，毫无特长，性格内向，和人说话都不敢抬眼，被人欺负也只会躲起来哭。总体而言，我就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诗雅平静地诉说着自己过去的样子。

  从小，父母对她的学业就没什么期待。中考放榜后，他们陪着女儿对比了老家附近和省会城市的几所职高，最终选择了一所财贸类的公办重点职高。9月，当她进入那所职高时，心中怀揣着深深焦虑：毕业是不是就要进厂拧螺丝？我的人生是不是没有希望？

  “但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认真。”诗雅记得，开学第一次集会，领导讲话时周围特别吵闹，只有她站得笔直，认真听着讲话。当时的她突然冒出一个强烈想法——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这里麻木得像他们一样，别人说话时听都不听，不尊重对方吗？

  “我觉得来到职业教育的环境中，最难的一关就是如何从被放弃、失败者的认知泥潭中走出来。”她说。

  三年职高生涯里，诗雅一直都是一个少数者。她整个高一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晚学习、思考到11点；在征文竞赛没人参加时，她一个人也会坚持改稿……不知不觉间，她拿到了学校演讲比赛一等奖、征文比赛一等奖、中职学生奖学金……

  诗雅说，那些“战绩”并不是她最骄傲的。“真正的骄傲是，我在职高做到了不私带手机，6点半响铃起床，做第一个到教室的人。”

  3年后，诗雅惊奇地发现，她已经从那个阴暗的角落走了出来。2023年，她以全校第二的好成绩通过单招考试，从职高成功“上岸”大专。

  在大专，诗雅周围同学的变化并不大，但她在大一期间靠自己的努力考进了教学改革班。“教改班就是学校把最认真的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主要为会计比赛服务，相当于一个备赛团队。”她说，在教改班，基本没同学上课玩手机、睡觉。

  对诗雅的同班同学而言，“专升本”是最重要的目标，大家都不约而同回到了“卷”成绩的赛道上。

  在诗雅看来，虽然职业教育有了很大发展，但是社会长久形成的歧视和偏见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消除，目前的就业市场还无法将普高和职高毕业生放在同一价值体系中衡量。

  在四川省，专升本考试要求大专三年专业排名位于学院前40%者才有资格报名。而诗雅所在学校目前的专升本率为18%，其中，升学到公办院校的比例只占3.4%，竞争非常激烈。

  除了毕业后才能参加的“专升本”考试，诗雅还提到了自考本科。自考本科也被称为“专本套读”，学生在读大专的同时也学习本科课程，目前她就是在做两手准备。

  在她看来，网上那些中专生一路逆袭到研究生、博士生的例子听上去很厉害，但终归是极少数人群。

  在专业方面，当初的财贸专业并非源自兴趣，对于将来的就业选择到底是什么，诗雅还没有头绪。

  “我现在的专业叫作大数据与会计，即把大数据技术和会计相结合的专业。听起来与时俱进，但在课堂学习的内容更偏理论，操作性不强。”她说，如果仅仅为了通过考试，期末突击就可以。至于职业教育本身要求掌握的技能，即便自己已经读了4年的会计，一旦面临实际应用，技能水平还远远不够。

  “现在不是很流行副业吗？我读职高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做自媒体了。”当时随意分享的如何省钱购买中性笔的帖子，让她莫名获得了不少流量。之后，诗雅开始一点一滴分享自己对职业教育的感受、分享如何竞选班委、分享会计考试资料……

  “误打误撞”找到自媒体这条路，正是因为抓住了读高职这段与众不同的经历。诗雅坦言：“未来有太多不确定，但我会把自媒体好好做下去。将来，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经营自己的爱好。”

  当被问到如果当初没有走上职高这条路，自己会是啥样子时，诗雅浅笑：“也许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毫无竞争力的小透明。”

  2008年，硕士毕业的陈诚（化名）在工作一段时间后选择到广东的一所高职学校任教。有着十几年教学和校企合作经历的他在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表示，是时候打破对职业教育的认知偏见了。

  十几年前，进入高职院校任教的硕士生还很吃香，而如今，陈诚所在学校的新进教师已全部要求博士学历。不过，对于刚走出象牙塔的青年教师而言，习惯了学术、科研氛围，突然进入强调技能培养的高职院校，还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本科教学偏理论，对新手老师而言相对简单，但职业教学要求理论和实践操作各占一半，尤其面对基础比较薄弱的学生，老师经常需要手把手教学，对教育学生的方式、耐心都是一个考验。”陈诚说，他所在的计算机学院一直是学校的王牌学院，老师们的教学压力更大。

  高职院校在专业和教学内容设置上比普高灵活得多，因为它必须适应不断调整的产业体系和社会需求，产业技术变化和课程改革成果也需要第一时间反映在教材中。“我们学院要求专业课程一定要使用3年内的最新教材。”

  比如，面对人工智能井喷式的爆发，陈诚所在学校的领导带领教师快速编写了一本“教、学、评”一体的人工智能通识课教材，不仅面向高职和中职院校，在应用型本科院校也颇受欢迎。今年初，第二版教材内容即将修订完成。

  社会上对于职业院校的学生有一种普遍认知，认为他们是一群“学业失败者”，校园学习氛围比较弱。但陈诚通过近年来的观察发现，国家对于职业教育的持续投入正在改变社会、家庭对于高职院校的认可度，“这些年，能进入我们计算机学院的学生，高考成绩基本都超出了本科分数线”。

  “我们做了全国第一轮‘双高’院校、‘双高’专业群获计算类国赛奖项的数据统计，我们学校获得国赛一等奖的数量全国第一 ，在本省内的计算机类竞赛中，我们学校拿到的一等奖数量是最多的。”陈诚提到，“是时候打破对高职学生的认知偏见了。”

  不过陈诚也坦言，不少学生在刚入学时多少都有些失落情绪，毕竟职业院校与重点本科院校的社会评价存在巨大差异，但学生们的转变和适应能力有时也让他感到意外。

  曾有学生告诉陈诚，自己读本科的朋友很羡慕他的学校有那么好的计算机硬件设施条件。当学生们在不经意间意识到所在环境的独特“优势”时，求学信心就会得到增强。

  在谈到教学基础设施建设优势时，陈诚特别强调了“双高计划”（中国特色高水平高职学校和专业建设规划）的重要性。自2019年该计划启动以来，中央财政资产金额的投入超过100亿元，撬动地方、企业等多方投入资金600多亿元。庞大的资产金额的投入是高职学校改善办学条件、提高教学质量的根本。陈诚所在学院在学校层面的教学改革“试点”工作也得益于此。

  据他介绍，学院目前改革施行“大类招生，分类培养”的模式。具体而言，学生在大一时统一学习计算机基础课程；大二开始做专业定向培养，学生可依据大一成绩，从六大专业近20个岗位方向中选择；大三通过校企双选进入校企合作的项目订单班进行实训。“我们的实训课严格执行‘把企业引进来，把学生送出去’的模式，让学生从大三开始都能带薪学习。”

  “但这种模式意味着各班级每学年都要打破重组，学生还涉及学分转换、学籍变动等事宜，甚至学校的教务系统都要重新调整。”陈诚直言，高校行政管理的改革成本常常会成为一项重要阻力。“难得的是，校领导非常坚持，甚至发话‘改不动就换人’！”

  陈诚负责学院的校企合作已经快5年，每年都要走访本地百余家企业。他表示，校企合作的项目班培养模式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对企业而言，经过半年到一年的相互磨合，它们对实习学生有了深入了解，相比于筛选简历、面试项目，节省了大量招聘成本。

  他还发现，许多合作企业对该校学生的评价，除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强外，还有“踏实、不好高骛远，对自己不存在不切实际的定位”。“高职院校的不少学生来自农村，性格质朴，能吃苦，不懂就学，这成了他们就业时的优势。”

  不久前，教育部、财政部联合发布通知，真正开始启动第二轮“双高计划”。伴随着“新双高”的酝酿与启动，国家也愈加强调高职院校服务地方经济的功能，要依照地方的主导产业、特色产业设置专业，要与本地企业深层次地融合，解决本地技能人才紧缺的问题。

  陈诚提到，学校约80%的生源来自本省，而每年留在本地就业的毕业生多达20%~30%，这一比例在当地的十多所高校中几乎是最高的。

  不过对于高职学生而言，毕业不代表就要“进厂”，“专升本”也是一个火热的选项。在高职院校，大量学生或出于自我提升需要，或迫于形势不得已，“卷”回了本科赛道。比如，陈诚所在的计算机学院每年有六成学生选择“专升本”考试，最后约有三成学生升到本科。但据他观察，那些升到民的学生，其发展未必能获得预期效果。

  在德国，职业教育有着独立的专业学位体系，能拥有相应的本、硕、博学位，实现学位的连贯性和进阶性。该国还通过立法保障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学历和资格具有同等的认可度和权威性，两者等值互认。

  “价值的平等化能提高职业教育人才培养的质量，进而增加职业教育的吸引力。”陈诚认为，在这方面国内职业教育还有非常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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